作者:廉萍(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)
“二人同心,其利斷金”,語出《易·系辭》,流傳千年、膾炙人口,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名言,也是中國傳統文化重要智慧結晶之一。其中寓含的精誠團結、勠力一心的精神內核,歷來深受推重。這一主題,自然也會反復出現在人們的社會活動與日常生活中,其中一部分,就通過工匠之手,以文物為載體,流傳至今。唐宋以來“二人同心,其利斷金”主題的文物,已經發現不少,但常被誤讀。略舉幾例如下。
唐代刻花鎏金銀盒

唐代刻花鎏金銀盒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揚之水/攝
中國國家博物館“古代中國基本陳列”中,有件唐代刻花鎏金銀盒,展品說明文字稱:“這是婦女化妝用的粉盒,蓋上裝飾纏枝紋和舞樂人物紋,盒底刻有一對并立男女及‘二人同心’四字。”此盒出自西安市東南洪慶村,這種釋讀也沿襲已久,《文物》1959年第8期閻磊《西安出土的唐代金銀器》即介紹:“器底外部用纖細的陰刻線條刻繪出一對并立的男女像,像的上方縱刻著清晰的‘二人同心’四字,像的周圍,襯以精美的花草紋。”銀盒不過核桃大小,陳列在展柜中,圖像細節也不太容易看得分明。前日蒙揚之水老師示以高清照片,仔細觀摩,才發現實際畫面和以上描述有所不同。盒上鎏金圖案共分三部分:一為“二人同心”縱刻榜題;二為榜題下方牽衣擺手的二位人物,從服飾與頭冠可以看出,二人均為男性,并非一男一女;三為人像左側的長蛇一條,盤曲昂首。這條蛇以前經常被忽略,未做解讀。好在有榜題線索,問題便容易解決。榜題“二人同心”,系截取《易·系辭》“二人同心,其利斷金”上句;畫面所表現的則是“斷金之交”故事,補足“其利斷金”下句。圖文配合,相輔相成,恰好構成完整句意。
現存文獻中記載“斷金”故事比較詳細的,是敦煌石窟藏初唐句道興《搜神記》:“史記曰:孔嵩者,山陽人也。共鄉人范巨卿為友。二人同行,于路見金一段,各自相讓,不取遂去。前行百步,逢鋤人,語曰:我等二人見金一段,相讓不取,今與君。其人往看,唯見一死蛇在地,遂即與鋤琢之兩段。卻語嵩曰:此是蛇也,何言金乎?二人往看,變為兩段之金。遂相語曰:天之與我此金也。二人各取一段,遂結段金之交也。”隋吉藏《華嚴游意》也提到斷金故事:“如二人同從共行,見一挺金,兩人相讓,遂不取,便棄之。后復一人來,見此挺金成一蛇,即斷之兩斷,即去。故云二人同心其類斷金。”李劍國《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》考證“《水經注》卷三一《淯水注》載:‘城(宛城)西有孔嵩舊居。嵩字仲山,宛人,與山陽范式有斷金契。’本事原出何書不詳。”可見故事源起更早,當在隋前。唐宋時期則廣為流行。“斷金”故事畫面要素便是同行的二位男性、一名鋤人、蛇或斷金,根據構圖需要偶有增減。
唐代鎏金人物畫銀香寶子

唐代鎏金人物畫銀香寶子(局部)法門寺博物館藏揚之水/攝
1987年法門寺地宮出土鎏金人物畫銀香寶子一對,每枚腹壁劃分為四個開光,開光內各刻畫人物故事圖一幅。其中一枚開光內的圖畫,畫面左側是荷鋤人,右側二人躬身施禮,地面上有斷為兩截的金鋌,《法門寺考古發掘報告》稱“郭巨埋兒”圖,但畫面中并沒有出現郭巨故事經典構圖中的婦人(郭巨之妻)和幼兒(郭巨之子),顯然不夠穩妥。《中國出土金銀器全集》“陜西”卷改釋為“劉伶荷鍤”,但畫面中人物所荷農具顯系彎柄鋤頭,而非直柄之鍤。鍤是掘土工具,所以劉伶才有“死便埋我”的醉言。鋤是耨草工具,與鍤形狀不同、功用不同,在劉伶故事中用處不大。
重新審視這幅圖畫,左側荷鋤人轉身離去,右側兩位男性叉手躬身,地面上金鋌斷為兩截,顯然是“斷金”故事,表現的是“二人同心,其利斷金”主題。
宋代銀鎏金佩飾
承揚之水先生提示,出自浙江德清武康銀子山宋墓的兩枚銀鎏金佩飾,其中一枚畫面正面也當是表現“二人同心”主題的“斷金”故事。用來系佩的牡丹花結下方,背面為一朵蜀葵,正面兩名男性拱手相對。二人之間兩枚金鋌相交,雖是傳統雜寶紋樣,不妨視作“斷金”的工匠程式化表達。《錯彩鏤金:浙江出土金銀器》將這件佩飾定名為“人物故事紋銀鎏金帔墜”,揚之水先生則認為此類佩飾造型雖與霞帔墜子相似,但尺寸偏小,且更為輕薄,當是時人用于饋贈、“為新歲吉兆”的百事吉結子之屬。應是。
金代山水人物故事銅鏡

金代山水人物故事銅鏡黑龍江省博物館藏
1975年黑龍江省綏棱縣出土一枚金代銅鏡,《黑龍江古代文物》最初定名為“人物故事雙魚鏡”,介紹稱“鏡背主體圖案分上下兩部分,下半部為線條流暢的波紋及在其中相對穿行的雙魚。上半部的右邊是一座突兀的太湖石假山……往右,是一個著短袍、戴尖頂草帽的人正在田間用鋤頭給禾苗鋤草;上半部的左邊是兩個著長袍、戴幞頭的人站在梧桐樹下。右邊的人袖手,左邊有長髯的人手指一株盆景植物,似乎正對右邊的人在講什么……整個圖案構思新穎,表現了當時的‘勞心者治人,勞力者治于人’的階級關系。”丹薇《綏棱縣出土的一件金代銅鏡》則做了新的解讀:“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下,一對古人相會在花草如茵、湖石矗立的庭園中。主人伸手相邀禮讓,友人拱起雙手致謝。石山右邊有一仆人持鋤勞動。頂部的天空中飄著云彩,似有微風吹拂著花草樹葉。畫面描繪出封建社會士大夫閑適安逸的園林生活。”王禹浪等《金代銅鏡初步研究》又提出不同看法,認為鏡中人物是“典型的女真人形象”,“整個鏡背圖案所表現出的氣氛,似乎是老者在告誡那位年輕的官吏:祖先創業之不易,勿忘稼穡之艱難。這種思想與金世宗那種‘太平歲久,國無征徭,汝等皆奢縱,往往貧乏,朕甚憐之。當務儉約,無忘祖先艱難’的治世思想相合,并非簡單的‘描繪出封建社會士大夫閑適安逸的園林生活’。”關燕妮《略論金代人物鏡》則重新命名為“春耕鏡”,認為“這一圖案極有可能表現的是金朝官員參加春耕時的場景。據史書記載,金朝十分重視農業生產,每年的正月元日,皇帝都會與群臣到田間耕作,象征新的一年從農事開始。”數十年來,眾說紛紜,莫衷一是。
細審畫面,上述釋讀中,除經典的兩位男性人物、一位鋤人之外,畫面左側大樹之下的所謂“盆景植物”,所謂“花草”,所謂“秧苗”,其實是寶光四射的兩截斷金。花瓣狀寶光是當時常見圖式,如南宋楊粲墓寶盤光芒造型即與此接近。所以這幅畫面表現的,仍然是唐宋以來廣為流傳、并被應用于各類裝飾的“二人同心”主題的“斷金”故事。
山西壺關上好牢村金墓壁畫
2010年在山西壺關縣上好牢村一座宋金時期墓葬壁畫中,也發現了包含兩位男性、鋤人與蛇的“斷金”故事,榜題則作“管仲鮑叔”與“耨夫”。這很符合歷史故事、民間文學流傳的特點。
在廣為流傳的過程中,“斷金”的主人公曾一再轉換。作于唐“弘道元年十二月十九日”的《唐故支府君(英)墓志銘并序》有句“四海嬉娛,斷金多管鮑之契”,似把孔嵩范式“斷金”故事與管仲鮑叔牙“分金”故事相混。宋善卿《祖庭事苑》,則與管寧、華歆事跡相糅:“張歆與管寧為友。二人鋤園,見金一挺,寧遂揮鋤,與歆而去。尋有采薪人見之,為蛇。因而斫為二段。歆與寧復來見之,乃金也。”但南朝宋劉義慶《世說新語·德行》云:“管寧、華歆共園中鋤菜,見地有片金,管揮鋤與瓦石不異,華捉而擲去之。”只記載二人看到金子的不同反應,并沒有與蛇相關的情節。可見大概是后世傳聞之誤。
不論孔范、管張(華)、管鮑,“斷金”故事核心總是贊美人間情誼。王符《潛夫論》言“君有美稱,臣有令名,二人同心,所愿乃成。寶權神術,勿示下情,治勢一定,終莫能傾。故敘明忠第三十一”,在特定歷史時期,則又注入了“君明臣忠”、上下一心的政治含義。
由以上數例不難看出,“二人同心,其利斷金”的主題曲,在歷史長河中,曾往復回環、不斷出現。只是由于對一系列相關圖像的誤讀,使得這一旋律變得斷續微茫。隨著我們認知的不斷厘清與提升,歷史真面目也將更加清晰地呈現。
《光明日報》(2025年12月12日15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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